大殿之中, 四周灯盏还在静静地燃烧着。
云衍缓缓回过神来，那双眸子里的情绪便也渐渐稳定了下来。
“你都回想起来了？”半晌, 他才出声打破了面前的沉默。
度南书对着他点了点头，复而想起了什么，挑眉看他, 正待说些什么，便见着面前的人突然露出一副极为认真的神情看来, 惹得他口中的打趣下意识地收回，去听他要说些什么。
“这五洲, 我守得很好。”云衍抿了抿唇，蓦然开口道。
那双漆黑的眸子之中是一派平静, 没有半点炫耀, 也没有丝毫祈求表扬的期待，反而有些如释重负，仿佛是终于信守了一个承诺。
倒让度南书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去接话。
“我守着云阙只是因为曾经许诺过一个人要守住这五洲。”
昔日男人的话语仿佛浮现在耳侧 , 那时对方神情坚定，度南书却还不知，他已守了这个承诺近乎数千年。
他更不知, 当初自己只是一时心起, 一句随口的嘱托。
就是那时候的他, 也只希望这未来数百年间五洲至少还是这个他一手搭建起来的五洲, 却不曾指望过尊者修为的强者，会倾尽他的一生岁月只为守这一方诺言，在那云阙偏殿, 成为一个作用云尊名头却不再拥有话语权的门面。
哪怕他明知云衍这般只是为了更好地从暗中观察各处，对于这样一位尊者来说，也太屈才了。
“这五洲，你的确守得比我要好太多。”度南书缓声应着，他已几乎回想不起来当年那位上尊面对五洲之时的壮志豪情。
而这个答复显然也不是云衍之所求。
昔日云尊即使今时修为大跌，几乎不复当日诸尊共同忌惮的时候，但他的背脊依然挺得笔直，依然是云阙的山巅雪莲，拥有着自身的华贵气势与尊严，哪怕修为不复，心境动荡，他也依旧不会将薄弱之处展示给任何人看。
度南书看着却是微微叹息了一声，借着十数年少而珍贵的时光回想这位记忆之中的云阙尊者，云衍师尊，心下思量，方道：“但我很高兴，还能回到这五洲大陆。”
云衍的身板依旧笔挺，却是肉眼可查地微微动了动，男人的神情也不再似方才那番傲气，他抿了抿唇，终究柔和下了神情。
见找准了方向，度南书心下瞬间了然，有些微涩的同时，那些发自内心的话反而并不难以说出口来：“也很高兴，还能够见到你。”
守候了数千年的男人这才最终将这份使命就地放下，微微抿唇扬起一抹浅显的笑容：“我早便说过，不会让你失望。”
无数的岁月一点点将那一身反骨打磨成如今光芒尽敛的冷漠修者，却唯独说出这句话时，依旧有着几分少年时肆意狂傲的眉眼。
度南书微微笑起，却是突然发现自己怎么也无法看着眼前的人，从往昔回忆之中再寻回那个狼崽一般的少年，铁齿铜牙，狠厉而善道，却是满腹心机藏匿于心，算计一切。
那日鬼诀的一番话这也浮上度南书的心头，昔时往日的云起城尊者，可不是靠着那副冷漠高贵的模样才让诸尊畏惧敬重。
还未成为尊者之前，少年的狠辣心细便已经出了名的，当时的他并不打算多管，倒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，却不代表不知。
那时的云衍还喜着红色，一身火红沾染上鲜血也不刺眼，更是张扬极了。
鲜衣怒马少年时，可如今却不知怎地喜欢上了青衫，偶尔才着一身雪白。
度南书想，他或许是知道原因的。
“这些事，回去之后再慢慢商议。圣地这方土地倒是不太担心，拥有信仰的地方，就算尊者如何，也不影响人们心中的虔诚。反而是魔都尊者，他在外平和似乎没有主见，做事喜欢附庸于往昔的鬼尊，但实际上他却才是更有主见，甚至拥有远见的那人。”
“离开鬼城太久，难免魔都会动点旁的心思。更不用说荒洲那妖女，也早对着土地虎视眈眈。”度南书将前些日两人商定过的那些细节再一一跳出来讲。
对于现在的他来说，那些人其实都是极为容易对付的对象，只是另一个他所不知的目标，反而最为麻烦。
面前唯一他所熟悉的知情者，却似是半个字也不愿透露给他。
度南书心下思量，最终暂且决定将这些事放一放。
至少一个连他的幻影都不愿欺骗的人，如果真的想要得到答复并不会困难。
但他反而不想逼迫对方。
“荒洲与魔都素来有着同样的处事方式，他们联手，似乎并非毫无可能，如果真联手，对于我们鬼城如今，恐怕也是一大威胁。”
论到几方势力，云衍便也很快严肃下神情同度南书一起讨论起来，他神情严肃，对于度南书此时的实力变化也绝口不提。
换做往昔那个对于师尊全然信任的度南书，或许倒真要以为这便是将话题转移了过去；可他毕竟恢复了以往的记忆，在知晓了两个人共同有关的过去之后，可不会相信云衍对于他的真实实力没有半点察觉。
明知他现在的实力对付那些势力几乎不需要耗费多大力气，只需要靠拳头说话，云衍却依旧如此认真地逐步分析出言提策。
按照往昔的理解，便只有对方又有什么计划和算计这一种可能。
如果将人设下的计谋当作下棋，度南书相信自己能够先人一步，也相信他如果一定要去深究，对方一步落棋背后的五步之内，到底想要作何打算，他也能够弄得一清二楚。
可云衍并不是别人，从少年起，到现在经历了无数岁月的云阙云衍，他下棋通常是遍观全局，别说先人一步，可能在第一步棋便已然算尽整盘棋局的局势。
更何况，度南书可不愿将那些对付外人的猜疑和推测放在这人身上。
实力足够强劲的人足以临危应变，以不变应万变，才是他最终的选择。
可等到云衍的惊喜真正送达的那一瞬。
即使心下已然有所准备的度南书依旧不可避免的心下微沉。
圣地的阳光在傍晚的时候是最为舒适的，比之其他时候的炙热与夜晚的清冷，此时是最后一抹余温，也是最为美丽的黄昏景致。
云衍虽然口中不说，但他素来喜好这般的天地奇景。
对于能够通过圣门的两位来客，圣地给予了最大程度的欢迎，最豪华的住所，以及最接近这美景的楼塔。
以往度南书便总在这时段陪着人一同看看这美景，权当离开前的最后享受。
可今日，当他从不知何时开始的睡眠中睁开眼来，却反而发现高塔之上空无一人，自己靠在一侧软塌上，倒是神情舒适，只是桌面上留下的字条实在令人不安。
更不用提，字条上压着的那枚，看上去做工简朴，却对于两人来说都意义非凡的木簪。
“见字如晤。我曾言过不想做你的师尊，这确是句真话。如今你既然已记起一切，这过去没有记忆时发生的事情便权不作数，鬼城伴侣契约不过是一层形式，互换的灵魂部分我已然换回，大可不必担心。另，我有几乎半尊修为傍身，加上数千年资历，不必担心挂怀。”
度南书看着这信差点快要笑出，再看那木簪，心下可算是一松。
那木簪做工的确拙劣不说，却带着几分刻意模仿的样子，虽然极尽努力刻成那歪歪扭扭的模样，到底最后还是不自觉将边角磨平。
可不像他原先那支，是在岁月之中慢慢被磨平棱角，这一支的刮痕太新，尤其在棱角部分掩饰的痕迹更是拙劣，让人想不发现都有些困难。
度南书几乎都能想出男人挣扎着拿出那桃木发簪，最终依旧是舍不得，将其又换回自己照样雕刻的发簪。
即使知道这发簪能暴露太多事情，甚至可能让这一场戏无法继续，他也始终不舍得就这般将其换回。
而有着这张云衍留下的字条，便已足够让度南书找到那个策划了这一番拙劣戏码的人。
出圣地往东几百里的地段，沙漠茫茫，几乎没有遮蔽物的大漠之上，每个人影都清晰可见，根本无处躲藏。
更不必说本就无心去躲的云衍，在看到人来时，眼底甚至有些微微的笑意。
或许有着点点的纠结和迟疑，但很快便被他抛在脑后。
“如今，可是笃定了我会来找你了？”度南书看着眼前人的笑容和向他走来的脚步，心下最后一枚石子也总算落下。
这以退为进的招数太过简陋，甚至那木簪都已暴露了大半，更不用提度南书是否来找人这件事本身，对于他而言便只是一个念头的事情。
度南书实在想不明白这人到底在执着些什么，但是看着对方此时见到他露出的明显的喜悦，便也只得同他一起笑起。
“我只是想试试。”活了上千年的尊者如是说着，他突然开口，倒是叫度南书愣住，“试试你还会不会再次丢下我。”
“当年我也是这么做的，一个人留下一张字条孤身离开，明明留下了能让你找到我的方法，却没有等到人来。”云衍微微笑起，神情之中却有几分涩然，“虽然招式老套，甚至有些过于矫情，但是已足够看出我是否被你需要。”
“只要你有一点看重我，哪怕明知只是累赘，我也不会放手，我是这么想的。”云衍这才淡淡收敛了方才的神情，再度笑起，却是又恢复了以往云尊的气势和傲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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